江西新聞客戶端訊（曾慶萬 黎家樂）在文學史上，對人名的雅稱有以字、號、官位、籍貫等不同稱謂。唐宋知名學者以其籍貫相稱的有柳宗元被稱為“柳河東”、?王安石被稱為“王臨川”、?韓愈被稱為“韓昌黎”等，后續者更是不乏其人。這種稱名方式不僅體現了對故鄉的懷念，也是對出生地的紀念。但也有詩詞學者以家鄉風物為表現對象，體現其對家鄉的懷念。翻開江西進賢籍詩人、學者陶今雁的三本詩集，其中有大量寫其家鄉三陽的詩篇，讀來有游子思鄉之感。?
陶今雁（1923——2003），江西省進賢縣三陽集鄉人。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江西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參與發起江西詩社，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滕王閣楹聯學會名譽會長。長期從事中國古典文學教學、研究工作，是著名唐宋文學研究專家、唐宋文學碩士研究生導師。1980年出版《唐詩三百首詳注》一書，至今發行至第八版，發行量超百萬冊。出版詩詞集《雪鴻集》《秋雁集》《寒梅集》，主編《中國歷代詠物詩辭典》。2023年是陶今雁誕辰一百周年，學界舉行了系列學術紀念活動。較好地呈現以陶今雁為代表的大先生風范，筆者參與整理和研究陶今雁及其師友們的相關信件、手札、書法，并結集出版了《木鐸之心：陶今雁師友手札集》。后有周文長文《一對高士兩連襟——姚名達與陶今雁》《高風妙筆萬年垂——與〈唐詩三百首詳注〉出版有關的新聞舊事》《弄鳥吟花別有情——讀陶今雁詠花鳥詩有得》，分別在《中華讀書報》《百花洲》刊登，新華社、央廣網、學習強國等媒體轉載，瀏覽量均超過百萬。掀起了陶今雁研究熱潮，為大家勾勒出陶今雁百年學人往事與治學精神的畫卷。
陶今雁早年受到兄長陶棠和國文老師吳世英的影響，開始喜歡上詩詞，并以詩詞為精神家園，終生棲身于此，沉浸于斯。陶今雁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江西師范學院中文系工作，講授唐宋文學。并與胡守仁亦師亦友，唱和不絕，詩詞功夫得以精進，沉浸詩詞世界四十多年。他的三本詩詞著作匯集了自少年到晚年不同時期詩詞，有雜詩、詠史、詠物、遣懷等不同題材，有五言、律詩、填詞、楹聯等不同形式，從中可見其深厚的古典文學底蘊。胡守仁對陶今雁詩詞評價極高：“題材包含古今，俱非泛泛之作。其中有關杜子美者最多……”陶今雁詩詞取材于日常生活，大多以詩詞敘事、唱和友情、記錄生活中的點滴，讀來更具有生活化。
陶今雁有一部分詩詞是描繪家鄉風物、生活場景、少年情趣的。他的童年、少年是在故鄉進賢三陽集鄉度過的，此地毗鄰青嵐湖、軍山湖、雄溪湖，旁邊有三陽老街古碼頭，風光秀美，湖光山色交映其間；三陽集鄉水路發達，三水融入中國最大的淡水湖——鄱陽湖，形成縱橫交錯的水上運輸線。古有李紳、王安石、湯顯祖等名家以詩歌詠其勝，文風昌盛。正是這自然美景孕育了當地百姓以水為生的特性，漁樵耕讀成為重要傳統生活方式。陶今雁詩詞筆下有大量的吟詠三陽集自然風光、鄉村生活、青少年記憶等內容。陶今雁最早歌詠軍山湖美景的詩是1946年春所作的《與諸生游軍山湖畔二首》：
一間茅舍不成村，小犬聲聲喚客聞。萬里春光花草笑，多情還自謝東君。
岡南岡北菜花黃，云態湖光斗麗妝。游到墳前碑畔坐，韜公歿后幾滄桑。
陶今雁從小家境貧寒，但酷愛讀書，尤喜古典詩詞，求學之路艱辛困苦，數度輟學復學，不時在附近私塾授課或在家設帳教學。作此詩時的陶今雁尚未上大學，作詩之法完全出于授業老師的不時指點和自學；陶今雁筆下更顯得一片真趣。這兩首詩文讀來尤為淺沙有平路，流水靜無聲。其詩描寫軍山湖畔的風光美景，可見其心情難得輕松。湖邊村落小景呈現于眼前：茅舍、狗吠、菜花等均是鄉村常見之景；再加上附近的三湖春色，遠處小山在迷霧之間，整個畫面如同南宋繪畫小品那般清新動人。
1956年，陶今雁作為年輕知識分子，參加工作不久，感受到家鄉的巨大變化，人民生活水平有了極大的提高。遂作詩《三陽山歌二首》表達自我情感，贊美家鄉的幸福生活，謳歌新中國的農村變化。
軍山湖內鯉魚肥，一響漁歌槳似飛。撒網下鉤爭晝夜，空船放出滿船歸。
滿湖荷葉滿湖風，豆莢黃時花正紅。日夜湖風送香氣，村村如在萬花中。
作為土生土長的三陽人，上了大學，做了大學教師，對黨的感恩之情溢于言表，發自肺腑。此詩讀來熱情洋溢，不難看出作者對生活的熱愛與憧憬。而正是這樣欣欣向榮的場景描繪和詩中精神，《三陽山歌二首》第一首被《進賢縣志》收錄。翻閱《進賢縣志》，陶今雁還有一首《軍山詠》被收錄其中，該詩作于1984年。
軍山浩蕩贛天無，舉目風光似畫圖。百汊蓮紅楊柳綠，千灣魚躍鴨鵝呼。稻粱充衍東西岸，船舶溝通大小墟。舊世禍淵今福澤，萬家歡忭詠康衢。
改革開放后，三陽集鄉大力發展水牧漁業，依托湖面養鴨、鵝，“稻粱充衍”種植蓮子，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陶今雁對家鄉的發展時時關心，極為開心，“舊世禍淵今福澤”這是與舊社會完全不同的景象，形成強烈對比。1998年陶今雁在整理和收錄這首結集成《秋雁集》時文字略有修訂，“天無”為“中無”，末句“萬家歡忭詠康衢”為“豫章久客憶莼鱸”。“豫章久客憶莼鱸”一句道出了陶今雁的思鄉之情，成為此詩的點睛之處。此時的陶今雁已過花甲之年，因身體的原因，已未再回故鄉，但思鄉情思頻頻出現在他其后的詩詞創作中。
▲陶今雁《閑居無事再種南瓜》手稿
陶今雁寫家鄉的詩詞一直以素描直寫的手法，并抒其情。這與陶今雁其他詩詞有極大的不同，知名學者姚品文是最早注意到這個現象的。她在《詩歌題材和詩人情懷的拓展——評陶今雁<秋雁集>》一文中寫道：
“……懷舊的題材涉及面很廣，最值得注意的是他（陶今雁）對故鄉的懷念和青少年時代生活的回憶。在談到這類詩時用對比的方法是頗有意思的。”
“……故鄉、景色和人情本來是永恒的主題，因而此時仍然顯得那樣新鮮，那樣動人。而且由于它們曾經和苦難同時存在過，因而具有更加深刻的內涵和感染力。這就是憶舊題材的詩歌的魅力。”
這些評價無疑是最好的注解。文人學者時時深思懷舊，這種懷舊并不是讓自己懷念過去，而如魯迅所說的“野人懷土，小草戀山”。中國文人對故土的思念和依戀中，是其文學創作中不可或缺的情感基礎，他們在懷舊之時找到新啟示、對比、反思。杜甫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其后期詩作有深刻懷念盛唐風光，又兼有對當下反思及國事的關心的意味。陶今雁對杜詩深入研究，采其精華，這些懷鄉詩作無疑是對杜詩最好的詮釋。
陶今雁早年一直在家鄉務農、學習、教學，維持生計。對農村事務極為熟悉，對家鄉的一草一木、風景、親友等更有莫名之情。1954年到江西師范學院（今江西師范大學前身）工作后，他的生活圈子一直在南昌城內，返鄉的次數極少。雖說進賢離南昌城不遠，也難以遠行，從此回鄉成為一個奢望。可割舍不斷的鄉愁屢屢出現在他的筆下，1987年5月陶今雁作《故園》一詩。那份距家咫尺之近，但又如遠隔千里，難以成行的矛盾淋漓盡致地展現。
碧水芳林記未疏，故園還似昔年無？橋邊蘋底魚分子，宅北松間鳥引雛。爽氣千重生綠竹，清香十里散紅蕖。久居綺陌如籠鶴，何日湖山返舊吾？
陶今雁作詩之法一直深諳杜甫七律規法，又好用典，又化用前賢之句，對江西詩派歷代學人進行了沉浸汲取。此詩是其盛年佳作，詩的首聯“碧水芳林記未疏，故園還似昔年無”，可以看出陶今雁多年未還鄉，卻時刻惦念著故園的碧水芳林；頷聯和頸聯記取家鄉小橋、游魚和鳥語花香，一片江南水鄉景色；“久居綺陌如鶴籠”應是化用陶淵明“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之句；“何日湖山返舊吾”卻是點睛之句，直抒胸臆般道出了濃郁的懷鄉之情。
陶今雁對家鄉一草一物感情真摯，他的詩詞中詠物詩所占比例極高。姚品文《詩歌題材和詩人情懷的拓展——評陶今雁<秋雁集>》一文是最早注意到此類現象，周文在《弄鳥吟花別有情——讀陶今雁詠花鳥詩有得》一文中詳細講述，詳細分析了陶今雁喜愛花鳥的內因。陶今雁的個人詩集名稱亦有此體現：《雪鴻集》《秋雁集》《寒梅集》。此三本詩集名稱高潔清冷而自喻自況，可謂是其人格的具體化。陶今雁在1944年在家鄉種下梅花二株，并留有詩作《再植梅》，其中寫道“寄語碧翁休再負，臘殘階下看爭開”，對梅花的喜愛之情躍于紙間。移居南昌后，家鄉種下的梅樹只在長兄信中得知花開繁茂，然而“未能赴親聞其暗香，一睹其怒放之風采”的遺憾。其后，他一直想在南昌的小院內種植梅花，可惜未能實現。只能在2002年12月《臨江仙·憶梅》一詞中抱憾。也許傲立窗外的梅花正是寄托了陶今雁對家鄉親友的懷思和體現了個人的人格。
隨著時光飛逝，1992年10月19日陶今雁又作《空齋》一詩，此時的作者已逾古稀，詩中更是對家鄉親友和湖水的懷思，兼有對流逝歲月的感傷。
空齋獨坐憶青嵐，如夢無痕世味諳。樂境久從江沫沒，憂情長逐贛波酣。故園咫尺多年隔，舊友艱難促膝談。安得健如云際雁，平生塞北與江南！
▲陶今雁手札《憶幽蘭》
▲陶今雁詩詞手稿
陶今雁的詩詞中對家鄉親友一直有大量的記錄和筆墨描寫，其中如其兄長陶棠，好友樊伯南，大學同學鄧慶佑和蘇意俊等都是他一直牽掛的親友。陶今雁的兄長陶棠生前是進賢一中的語文老師，接受過傳統私塾教育，喜好詩詞，是陶今雁最早的啟蒙老師，一直支持和幫助陶今雁求學。陶棠一生經歷坎坷，勤于教學之余，一直和友人保持詩詞唱和。陶今雁在詩詞中寫道：
平素嚶鳴求友聲，門多佳士與吟朋。韓楊樊段方涂郭，駭浪同舟不計程。
詩中“韓楊樊段方涂郭”分別指的是與陶棠長期詩詞唱和的當地詩人，分別是：韓思訓、楊榮宗、樊伯南、段先儀、方輝、涂濟、郭祥朱，這些詩人也和陶今雁有詩詞唱和，鴻雁往還，留下筆墨章翰。陶棠正是有這樣對詩詞的愛好，其詩成就不凡，胡守仁稱贊其詩“《詩草》篇篇非漫與，行間字里見情真”；高蹈稱其為“軍山湖畔一文雄”。
▲陶今雁《別北湖二首》手稿
▲陶今雁《浪淘沙·憶蘇意俊》手稿
陶棠于1994年10月因病逝世，陶今雁悲痛萬分，作《挽家兄二首》以寄哀思。從其詩中感受到其兄弟情深，悲痛之情難以言表：
癸酉先君與世辭，凄涼寡母涕雙垂。伯兄覓食離家早，仲弟耕陂曉事遲。半路相扶回學舍，終生何敢忘恩慈？忽聞仙逝胸如裂，哭吐哀情賦挽詩。
少小相隨老散蓬，參商出沒隔西東。十年共被堪懷憶，六載同窗見穎聰。七五春秋長吐鳳，三千弟子遍飛鴻。鶯啼柳岸情如昨，何處能尋舊日蹤？
二詩回憶了兄弟二人“小小相隨”之深厚感情，又因時代變遷，身體原因離多聚少。陶今雁在1998年整理結集出版第二本詩集《秋雁集》時，把長兄陶棠的詩草附于其后。兄弟詩詞同結為一集出版，成為一時佳話。
陶今雁詩詞中還有一些是對家鄉風物、名勝的懷念。進賢古稱鐘陵，風景絕佳，是南昌的東大門，水路發達。三陽集鄉境內有三陽萬壽宮、南溟寺、澄心寺、永福寺等名勝，這些都是陶今雁青少年生活所在地，也是其后來詩詞創作源泉。這些家鄉名勝，在陶今雁的詩集中占比較大，且同一名勝在不同時間有不同的歌詠。思鄉之情只能通過對舊時的回憶來彌補。如1992年10月28日所作的《永福寺》一詩。
此寺曾為幼弱家，因隨乳母度生涯。蒼松匝地濤聲涌，翠竹凌霄月影斜。百丈橋頭騰柳浪，兩畦湖汊發荷花。人生奄忽龍鐘至，景色還如舊日嘉？
詩中對少時松濤、翠竹、柳浪、荷花的掠過，也許也是作者經常的夢境。詩文末句“人生奄忽龍鐘至，景色還如舊日嘉”，抒發了他晚年的思鄉之情。
▲進賢縣文港鎮留影
陶今雁詩詞中有一部分是記錄重要佳節感想所思的，如元旦、中秋、教師節等，每逢這些節日，陶今雁均會作詩詞數首，以寄思緒。2003年1月，正值年關歲暮，是萬家回鄉團圓之日；此時的陶今雁冥冥之中已感到生命進入余暉，思鄉之情奔涌而出。用他精湛的行草寫下《久未還鄉賦感》一詩，以寄托其懷思家鄉，讀來深是無奈又滿紙深情。
鐘陵離別卅五霜，中間世事幾滄桑。地雖咫尺天涯遠，無力飛逾只自傷。
此時的陶今雁已經離家三十五年，當時他已經年逾80歲，身體大不如前，回鄉之愿恐怕難以實現。此時的陶今雁不知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回首此生世事滄桑，離家多年，不知何時再回去看看老屋和親友……寫完此詩后的一個多月，陶今雁溘然長逝，還鄉之愿并未實現，只留詩詞懷思文字。古人以詩文為性命傳承，表達其個人志趣，詩人黃子云有“文字流傳勝子孫”之說。如此種種體現詩家學者對詩詞的志趣傳承與喻示。
▲陶今雁自書《七十七生日作》
陶今雁通過詩詞表達了對家鄉及其親友的懷思，在江西當代文學史上陶今雁如同流星一般，留下了數本著作、文章、手札若干；他的書法草法精絕，常見于師友詩詞唱和手札，方圓結合，是典型的文人書法。但大家細讀他的詩詞或手札時，總能在不經意間發現那般深藏于心的懷鄉深情；如果大家去軍山湖畔，他詩詞筆下的那些風物常常聽著風雨，看著旅人來回奔走，似乎訴說著他那懷思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