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豚徐亞平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多級工會組織勞模療休養的暖流,將我裹到了昆明滇池邊的工人療養院。工作人員戴訊涵許是想提升點“工匠精神”,便邀我們學一門手藝:植物拓印。還安排助手徐雙瑩做教練,現場教我們學“敲花”。這名字聽著就有些意思,帶著點樸拙的、動手的趣味。
工坊是明樓一間敞亮屋子,條桌上鋪著素白的棉布,一旁散放著木柄小鐵錘,樣子憨憨的,像孩童的玩具。雙瑩這個眉眼溫靜的姑娘,并不急著讓我們開工,只笑著說:“我們先去采花。”大伙便跟著她,逶迤著向滇池邊走去。湖面是漾漾的一片,含著些厚重的綠,仿佛積存了太多光陰的故事,一時也化不開。海鷗偶爾吹幾下口哨,清風從水上拂來,帶著一股植物根葉浸漬后的清冽的微涼。
湖畔的野花是沒人打理的,自顧自地、熱熱鬧鬧地長著。有一種細碎的、鵝黃色的小花,像夜里不小心跌落的星星;又有一種絳紫色的,花瓣薄得像蟬翼,風一過便瑟瑟地抖;還有些不知名的草,結著茸茸的、淡青色的穗子。雙瑩說,挑花材,要選擇紋理清晰、葉片較薄的葉子,如楓葉、角骨蘭;要采些菊類和紅檵木類;但葉面較厚、蠟質感的海桐或女貞就不太合適。大家說說笑笑地采擷,我卻有些怔住了。這些花,在它們的天地里開得好好的,有風聽風,有雨沐雨,如今卻要被我們這些陌生的過客采了,用一種暴烈的方式,將它們最美的形貌留在另一件不相干的物事上。這究竟是一種成全,還是一種唐突呢?
回到工坊,將花草一樣樣攤在桌布上。這又是一番審慎的工夫了。花瓣的朝向、葉片的疏密、顏色的搭配,都須用心。雙瑩悉心授藝道,挑好花材后,把它攤在布袋上,葉子正面朝下,再用膠帶固定,然后就可以拿起小錘敲擊,直至把膠帶下的花材敲至發白,再將膠帶撕去,一個完美的植物拓印帆布袋子就制作好了。
當一花一葉、一布一錘擺在面前,勞模劉冬梅便知道將用純真又原始的方式,去完成一次與大自然的深情對話。在一次次輕柔而堅定的敲擊聲中,目睹葉脈的紋理、花瓣的輪廓、乃至季節的色彩,被忠實、清晰地“copy”在白帆布上。這份獨一無二的“自然手稿”,帶著植物自身的汁液與芬芳,呈現出最本真的模樣。“它讓我們在放松身心的同時,重新體味到創造最原初的快樂,感悟到勞動與藝術相融的魅力。”冬梅嘆曰,“這個小小帆布袋,不僅是一件實用品,更是一件藝術品,它凝固著大自然瞬間的美,更傳遞著來自昆明的溫暖和詩意。”
我發現長沙勞模劉婷專注俯身,像尋寶般與每朵花兒、每片葉子竊竊私語。她也覺得,最治愈的莫過于捶打的瞬間。“咚、咚、咚”的聲響如同古老儀式,隔著棉布,看汁液緩緩滲出浸潤,心中充滿奇妙的期待。當她小心翼翼揭開葉片時,葉脈的纖維、花瓣的漸變、邊緣的鋸齒,都清晰地復刻于帆布之上。它仿佛不是印跡,而是自然的饋贈——帶著植物纖維的肌理與草木的清香。很自然,這不僅是色彩的轉移,更是對生命的溫柔低語。益陽勞模王東暉感喟道,手工拓印,看似簡單,實際上是一個技術活。親手把大自然的美鑲嵌在布袋上,既新學了技能,又愉悅了心情。
我拈起一片殷紅如血的楓葉,妥帖地安放在布袋一角,再覆上透明膠。于是,它便像琥珀里的蟲豸,瞬間凝住了,隔著一層朦朧,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后,便是“敲”了。我拿起小鐵錘,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對著那薄薄的花瓣,竟有些下不了手。這哪里是“敲”,分明是一場溫柔的屠戮。旁邊的周志強、潘志祥勞模都“咚咚”敲了起來,帶著一種勞動的、歡快的節奏。我心一橫,也落下第一錘。隔著塑膠,能感覺到底下一種柔軟的抵抗,隨即是徹底的潰散。一錘,又一錘。起初是小心翼翼的,后來便放開了,那動作竟有了某種韻律。此刻,俺的錘子,跟勞模嚴鈺雯、胡春花、文璇的錘子,弄出了小合唱,頗有些“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的味道。胡雪霜勞模甚至說,以后看見好看的花兒、好看的樹葉,要把它采回來,好好地搭配,教小朋友去敲。
奇妙的景象發生了。透過那層塑膠,我看見紅的、綠的、紫的汁液,慢慢地從花葉的尸骸里滲出來,起初是幾縷纖細的脈絡,隨即捻成一團,恣意地、不管不顧地向著四周的纖維里浸潤開去。那米色帆布,仿佛一張饑餓的宣紙,貪婪地吮吸著這色彩的魂魄。空氣里,漸漸彌漫開一種復雜的香氣,不是平日花朵那種浮在面上的甜香,而是帶著花草汁液的生澀,和一種根莖被折斷后的、植物獨有的凜冽的苦味。
這氣味熏人欲醉。我停下錘,輕輕揭開塑膠。底下,是一幅怎樣驚心動魄的圖畫呀!方才那朵完整的花早已不見了,它將自己打散了、揉碎了,與帆布的經緯死死糾纏在一處。花形已然模糊,邊緣是暈染開的,像夢的痕跡。但那顏色,卻比它在枝頭時更要濃烈、更要深沉,那紅是泣血的,那紫是沉郁的,仿佛將它一生的陽光雨露、所有的悲歡,都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交付了出來。這不再是它的形,而是它的魂了。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以往總以為花朵最美的時刻,是它在枝頭招搖的圓滿。卻不知,這粉身碎骨的一刻,竟能迸發出如此沉寂又如此絢爛的光華。它是以自身的消亡為代價,完成了一次絕唱、一次不朽的遷徙。它將湖邊的風、昆明的日光,以及它自己那一點點微末的、關于春天的記憶,一并烙印在這人間最尋常的粗布上了。
提著這布袋走出工坊,滇池的風又吹到臉上。再看那浩渺的煙波,忽然覺得,它千萬年來,不也正是在做著這“敲花”的功業么?它將山的棱角磨圓,將云的影子揉碎,將歲月的顏色一層層地沉淀到自己的心底。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一朵被光陰敲打的花?在生活的重錘下,一點點交出青春的汁液、理想的顏色,慢慢地,將一副素白的生命,染成自己獨一無二的、斑駁的圖案。
布袋靜靜地偎在我手邊,里面的花魂,大約是睡著了。
2025年11月17日夜,記于滇池明樓
(原載2025年11月27日《岳陽晚報》)?
責編:王相輝
一審:張穎琳
二審:周磊
三審:徐典波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